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墓室里响起若有似无的呜咽声,不知是风来了,还是云散了。
煤油灯始终一言不发,玻璃上的倒影却清晰得异常残忍,昭然若揭地提醒众人,风华已逝,一千三百余年。
“唉。”
涂老幺头一回如此唏嘘,大老爷们儿蹲在地底唉声叹。
阿音倒是同方才李十一那样靠在墙壁上,垂着头不晓得在想什么,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嘴角,嘲讽又落寞。
李十一梗了梗喉头,隐隐透着酸胀的难受,但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将燃尽的烟管子收起来。
相见不如不见时,记得也未必好过忘记。
月娘无魂之烛一样望着阿婉的棺材,最可悲不过是,她骗了自己这样久,却偏偏什么也不记得,她同阿婉秘而不宣的情意,到头来也要旁人来拆穿。
那个身着胡服,咬牙咽血的天之骄女,匍匐到地底下,伸手划拉出血痕,想要抓住的,不过是永失所爱之后,不肯面对的悔恨同愧疚罢了。
只消一步,她便可以将不知真假的返生香置于阿婉鼻下,抱着阿婉复生的希冀,前尘尽消地闭目长眠。
她还有一个不曾言明的私心,她想要阿婉醒来,抱着她冰凉僵硬的尸身,如她当时那样彻头彻尾地痛哭一番。
她同阿婉之间,也唯有黄泉相隔之时,才肯在对方面前哭。
然而她差的又何止那一步呢?
十四岁那年,上元节,长安城华灯初上,她同阿婉换了男装出宫游玩,小小才人的侧脸留在公主的灯影里,公主的侧脸落在才人的心尖上。
十六岁,帝之掌珠太平公主下嫁城阳之子薛绍,八音迭奏礼乐齐升,拆县墙以通婚车,灯笼直燃到天上去,万千盛大中骄纵的新妇捏着裙角,阿婉的身影隐藏在郁郁葱葱的柳树下。
三十往后,她渐渐忘了才人同公主的故事,权势刻进了倨傲的骨子里,只在回廊下拉着幼小的子女,偶然望见奉书而过,蹙眉问政的昭容。
她同她持剑相对,红眼散发,却也曾掀被同眠,问山月知不知女儿心底事。
只是人总善于遗忘,在化作鬼魂之前,便忘了个干净。
阿婉总归比她要聪颖一些,早赴黄泉,一碗孟婆汤,抿笑辞月娘。
角落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,一抽一抽的,克制极了,又微弱极了,李十一抬眼一瞧,见宋十九咬着下唇,下巴同锁骨轻轻抽搐着,温热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往地上掉。
李十一扫一眼阿音,阿音心领神会地将宋十九的头按到自个儿肩膀上,捂了捂她的眼睛,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。
李十一抬手抵了抵鼻端,瞥一眼快燃尽的煤油灯,站起身来扫扫衣裳上的浮灰,薄声道:“走罢。”
涂老幺兴致缺缺地站起来,抖了抖发麻的腿筋,俯身拎起灯。
月娘却望着地上的散尘,摇头道:“将我留在这里罢。”
众人一怔,又听她道:“寻了这许多年,倦得很了,不想再走了。”
她抬头,对李十一颔首:“将墓封了,有劳。”
李十一嘴角微动,却最终未答话,上下睫交缠一瞬,点头应承:“好。”
行至墓口,李十一侧转回头,双唇缓动念了一声:“阿春。”
自墓里出来,已是月褪日升,凌晨的空气最是稀薄,也最是冲人,只一吸,便直往人脑仁儿中心处钻,凉得涂老幺一下子眼泪鼻涕一股流。
他停下来擤了一把鼻涕,又搓了搓干燥的手掌,阿音在他略前方一些,裹着温软华贵的长袍犯着困。
李十一自个儿走了一会子,停下脚步,回头看跟在身后半步的宋十九,她倒是不再哭了,却曲着柔嫩的手指,垂头默不作声地抹着眼泪,手上在墓里沾了灰,抹得眼旁深一道浅一道的,李十一怕她眼睛疼,便抬腕将她的手拿下来,问她:“哭什么?”
宋十九睁着濡湿的杏眼,肿肿的眼皮翻起来,眼角还挂着泪痕,嘴被咬得红艳艳的,她精巧的鼻翼一动一动,抬头望着李十一,小声道:“心里头十分难受。”
她十分乖巧地压抑着哭腔,可正是这点子委屈,令她的语调同神情瞧起来似被遗弃的幼兽,可怜极了。
“难受什么呢?”
李十一偏了偏头,认真地低头看进她眼里,嗓音仿佛放柔了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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