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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作者:迟子建【完结】
《收获》2005年第06期
清晨
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,我有九十岁了。
雨雪看老了我,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。
如今夏季的雨越来越稀疏,冬季的雪也逐年稀薄了。
它们就像我身下的已被磨得脱了毛的狍皮褥子,那些浓密的绒毛都随风而逝了,留下的是岁月的累累瘢痕。
坐在这样的褥子上,我就像守着一片碱场的猎手,可我等来的不是那些竖着美丽犄角的鹿,而是裹挟着沙尘的狂风。
西班他们刚走,雨就来了。
在这之前,连续半个多月,太阳每天早晨都是红着脸出来,晚上黄着脸落山,一整天身上一片云彩都不披。
炽热的阳光把河水给舔瘦了,向阳山坡的糙也被晒得弯了腰了。
我不怕天旱,但我怕玛克辛姆的哭声。
柳莎到了月圆的日子会哭泣,而玛克辛姆呢,他一看到大地旱得出现弯曲的裂fèng,就会蒙面大哭。
好像那裂fèng是毒蛇,会要了他的命。
可我不怕这样的裂fèng,在我眼中它们就是大地的闪电。
安糙儿在雨中打扫营地。
我问安糙儿,布苏是不是个缺雨的地方,西班下山还得带着雨?
安糙儿直了直腰,伸出舌头舔了舔雨滴,冲我笑了。
他一笑,他眼角和脸颊的皱纹也跟着笑了‐‐眼角笑出的是ju花纹,脸颊笑出的是葵花纹。
雨水洒下来,他那如花的皱纹就像是含着露珠。
我们这个乌力楞只剩下我和安糙儿了,其他人都在早晨时乘着卡车,带着家当和驯鹿下山了。
以往我们也下山,早些年去乌启罗夫,近年来到激流乡,用鹿茸和皮张换来酒、盐、肥皂、糖和茶等东西,然后再回到山上。
但这次他们下山却是彻底离开大山了。
他们去的那个地方叫布苏,帕日格告诉我,布苏是个大城镇,靠着山,山下建了很多白墙红顶的房子,那就是他们定居的住所。
山脚下还有一排鹿圈,用铁丝网拦起,驯鹿从此将被圈养起来。
我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,我这辈子是伴着星星度过黑夜的。
如果午夜梦醒时我望见的是漆黑的屋顶,我的眼睛会瞎的;我的驯鹿没有犯罪,我也不想看到它们蹲进&ldo;监狱&rdo;。
听不到那流水一样的鹿铃声,我一定会耳聋的;我的腿脚习惯了坑坑洼洼的山路,如果让我每天走在城镇平坦的小路上,它们一定会疲软得再也负载不起我的身躯,使我成为一个瘫子;我一直呼吸着山野清新的空气,如果让我去闻布苏的汽车放出的那些&ldo;臭屁&rdo;,我一定就不会喘气了。
我的身体是神灵给予的,我要在山里,把它还给神灵。
两年前,达吉亚娜召集乌力楞的人,让大家对下山做出表决。
她发给每人一块白色的裁成方形的桦树皮,同意的就把它放到妮浩遗留下来的神鼓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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